只因不法的事增多,許多人的愛心才漸漸冷淡了(馬太福音24:12)。
「不法的事」(ἀνομίαν)這個字中文譯得真好、真傳神,希臘文的意思或許可以解作「完全沒有法律觀念的人所做出來的事」。當然,耶穌時代猶太人所謂的法律,並不單單指現代法律制度中的律例,而是更廣闊的聖律,即上帝命定人應遵守的法規,亦即是道德律。不法的人不一定違反社會的法律,但他們的言行卻在在顯示他們的良知已失去感覺,只以一己或所屬集團的利益最大化為著眼點,又穿鑿一些說話來合理化自己的行為,殊不知把自己的無良與無恥赤裸地暴露於公眾之前。現在我們放眼所見,不知道德為何物的人是否很多呢?在香港教會當中,特別在那些有權勢的人之中,是不是有很多這樣的人呢?這個趨勢哲學家認定為後現代的其中一個主要特徵。
教會是一個律法的社群,正如以色列是律法的社群一 樣。西乃山頒布律法的事件是以色列歷史的分水嶺,在此之前所發生的一切只是預工,十誡頒布以後,以色列才算正式成立。以色列代表人類承受了一個神聖的使命,要把上帝的道德聖律顯明。自然界的物質分毫不差地顯示上帝的自然律,其精確程度甚至可以用數學方程式來描述。至於道德律,人本來也可以用天賦良知直接得知某個行為或事件的對錯,然後運用他的理性,按實際的處境來制定道德法規。當規則繁積後,人便可以用理性歸納出更普遍的道德原則。可惜人的擁有慾蓋過了他的良知,故意制定扭曲的道德法規和不公義的社會制度來謀求私利,人民不是良知被蒙蔽,便是理性被誤導,而全部的人格都變得殘缺。故此,上帝便揀選以色列作為人類的良知,讓他們建立一個公義的社會,使全世界都可以看見上帝的道德聖律。
道德律有別於自然律,所有物質都受制於自然律,無一可以例外。某一生物可以按照他的意願改變他移動的方向或速度,原因是自然律中有多種定律,他可以利用不同定律間的相互作用來達成他的意願。道德律卻沒有這種必然的力量控制人,道德律的內在力量只能在良知上責備違反它的人,但人卻可以抵抗道德律,令良知逐漸變硬,最後連道德律最強力的打擊也不再感覺到。人到了這個景況,便是耶穌所說的「愛心冷淡了」,已不能再去愛。
道德律的另一特點,是人不僅被動地接受道德律,他還須主動地用理性去掌握這個道德律,在某個文化處境中制定道德法規,又要自己作出道德判斷,並以道德教育和塑造下一代人民的人格。在舊約,我們可以看見上帝並沒有剝奪以色列人這個權利,故此在西乃山所頒布的律法只有十條,它們僅確立一個社群的最基本的生存條件。其他的律法上帝容讓以色列人揣摩他的旨意來訂立,(也有些法規是上帝直接指示的,但這些大部分與祭儀有關),若他們走錯了路,上帝又興起先知來更正他們。在以色列人的歷史中,他們成功體現了上帝的聖律嗎?成功向世人展示了一個聖律社群嗎?
以色列人當中的確有些人努力要去達成這個使命,但根據舊約先知的說法,以色列人成功以語言和禮儀表達上帝的聖律,但整體卻不能遵行律法的要求。耶穌的看法又如何呢?馬太福音記敘耶穌出道後不久,便上山坐下向門徒講述他的教訓,儼如第二個摩西。但福音書強調耶穌來不是要廢除律法和先知,而是要成全它們。福音書所謂的成全,今天的說法是重新詮釋。例如論及有關通姦的律法時,馬太福音會以這樣的格式來記述:「你們聽見有話說……只是我告訴你們……。」該段經文前部是律法,後部則是耶穌對該律法的詮釋。耶穌對律法的詮釋與猶太人的傳統截然不同,猶太傳統認為只要男方發出一紙休書,便可以離婚;耶穌卻說只有一個情況離婚才合法,就是女方先背棄盟約,與別的男人通姦。猶太傳統傾向偏袒父系社會擁有權力的一方,耶穌的重新詮釋卻是要維護弱者一方,所以他教導門徒甚至連仇敵也要愛,而非把他置之死地。基督徒要遵行道德律,並且標準要比舊約的更高。耶穌已經明明的說:「我告訴你們,你們的義若不勝於文士和法利賽人的義,斷不能進天國(太5:20)。」
教會是一個聖律的社群,而現代則是一個「自律」(autonomy)的社會。現代這個社會結構在意識型態上可說始於笛卡兒,這位十七世紀的法國哲學家認為他從神父那裡學來的道德教訓雖然好,但卻是歷史傳流下來、強加諸他身上的外來規範。他質疑這種歷史產物能否塑造一個整全一致的人格,於是便開始用理性自我重塑,使自己成為自己的立法者。這個思想在十八世紀被德國哲學家康德發揮得淋漓盡致,他的目的是要創造一個自律的國度,當中每一個個體都是立法者,而他們運用理性所立的法必須公平,才會人人樂意接受。故此,自律並非人按著自己的意願制定法規,而是理性為一個人人平等的社群設立法規。
自律是一種反抗外來道德制約的思想,在當時歐洲的處境,它明顯是反聖秩制度的(anti-clerical),因為神職人員控制了道德律的解釋權,平信徒學者就算有理也無法改變社會的道德律。自律在神學上不一定是反基督教或反神權的,上帝賦與人類理性,由理性所得知的道德原則應有可能不違反聖律。現實也是這樣,例如 John Rawls 在 A Theory of Justice 一書中,用理性長篇大論證明,基於自利的原則下,社會也要扶助弱勢群體。他的公義概念與基督教這方面的基本道德原則是相互吻合的。不過,由於教會主要由神職人員管理,反神職人員與反基督教便不可分割,而主要的自由主義思想都傾向反基督教。
在自由主義指導下,由西方國家主導建立的世界成為一個去聖律化的系統,它把基督教文化中的聖律逐一剔除於主流文化的道德規則和法律之外,而自由社會亦由原初的堅守原則流向目標為本。哲學家觀察到其中一個主要的後現代條件,就是人已失去對錯的感覺,一切都取決於他的喜好。我們若有留意校園的風化案,便知所言不差。
在眾多的國家中,有一個最能實現這後現代條件的,就是中國。譬如北京當局,它的施政方針一切以人的意願為依歸,全無法規和公平可言。有人提出中國政府雖然不按明規則辦事,但其實暗中有一套潛規則在運作。這種說法有點誤導,因為明規則與潛規則的「規則」雖是同一個字詞,但它們的性質卻有很大的分別,不能歸入同一類別。我們所說的法規背後有一套完整的世界觀,大部分規例都可以在這個系統中找到合理的解說。潛規則卻無須合理,它們只是雙方角力而產生的不明文妥協,任何一方可按著形勢和實力的改變而更改做法,根本無須徵得對方同意。若說中國政府按著潛規則辦事,意思只是說當局作出某個決定時,會考慮自身的目標和各方的反彈,然後提出對己方最有利的方案。它會按著所擁有的權力,強迫對方接受某種不合理的做法,並讓對方習以為常,誤以為他們之間的交往存在某種規則。事實上,所謂的“規則”只是當局的意願。
以劉曉波事件為例,他因發起和參與起草零八憲章,而被當局控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判處十一年徒刑。劉曉波認為他的行動完全符合中國的法律,他只是按著憲法賦與的公民參政權和言論自由,發表不同的政見,並聯絡同道共同推廣這個理念。他的做法在二十一世紀的自由社會,正如中國政府所說的,根本了無新意,亦不見得他能在短期內改變中國的政治制度。那麼為何要重判劉曉波呢?我個人直接得到的信息是要殺雞儆猴,當局所表達的意願是不准人民和平改變中國的政制。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北京當局便不理原則與公平,以它批評美國的單邊主義方式行事。趙連海的事件就更加發人深省,它顯示這個政權懼怕人民挑戰執政者的權威已到歇斯底里的地步,當局處事的手法就是典型的流氓暴政。卑劣、不法的管治自然引起人民的義憤和反抗,但當局不去面對問題的根源,卻推出口號式的和諧社會,試圖愚弄人民。港區人大向北京法院為趙連海求情,在世界面前上演了一齣和諧社會的鬧劇。有些香港人立即為這場戲鼓掌,但對於那些要實踐聖律或過法治社會生活的人來說,這樣的和諧社會不值得花費氣力去建造。
北京的外交和內政如出一轍。對外高喊:建設一個持久和平、共同繁榮的和諧世界;實質違背國際社會的法規,亦不見得對世界的持久和平與和諧有甚麼重要的建樹。我們不難察覺中國政府與國際社會公認的極權和流氓政府是好朋友,更聲稱與北朝鮮的關係是用鮮血凝成的友誼。最近出現的貨幣戰爭,按照美國的說法,首先發動戰爭的不是美方,而是中國。中國加入了自由市場,卻控制匯率,不讓人民幣自由對換,以取得貿易優勢,然後聚積大量美元,再用它作為政治工具,脅迫美國政府。美國為了自衛,在無計可施下,迫不得已使用自殘的無限次量化寬鬆政策,擺出把中國踢出世界系統的架勢,才暫時把中國嚇退。當然,這是美國單方的說法,但有一點非常響亮:中國已成為世界第二最大的經濟體系,卻仍然堅持操控匯率,完全不理公平的原則。
在國際政治上,中國亦在某些議題上,無理地強迫外國接受它的意願。諾貝爾和平獎委員會把和平獎頒給中國公民劉曉波,長期渴望公民得到諾貝爾獎的中國政府,卻出奇地高調批評委員會有違諾貝爾和平獎精神,錯誤地把獎項頒給劉曉波。中國政府這種公平精神真的極其罕見!不但如此,還向世界宣告出席頒獎禮,便等同干涉中國的司法制度,要求各國大使不要出席該典禮。中國當然可以評論和平獎是否頒得合理,正如和平獎委員會可以決定誰應得到和平獎,這些行為都是可以接受的。可是,中國政府卻無理地指控和平獎委員會干涉內政,並聯絡各國抵制該頒獎禮。委員會把獎項頒給中國某個公民並不構成干預中國內政,充其量只是間接批評中國政府,表達國際社會主流對中國某一狀況的不滿。如果委員會呼籲中國公民抵制或反抗政府,這才算是干預。中國政府可以揣測委員暗藏上述動機,就算真的如此,委員會的決定也不是干預,只算是雙重使用和平獎來達到直接目的以外的目的,而這種雙重目的的情況存在於世上任何一個行動中,根本無法合理制止。譬如諾貝爾委員會把化學獎頒給一名中國公民,這算不算是干涉中國的化學研究?中國政府敦促各國政府抵制頒獎禮,這個行動便是干涉諾貝爾和平獎委員會的獨立性。中國雖然加入了世界系統,但由於它的人意政治,看來很難被主流接受。
不要誤會,以為自己是亞洲第一大國,錯判了形勢,使國家再次陷入災難中。在這個世界系統中,亞洲的第一大國是日本,其次是韓國,第三位也與你無干,你只是亞洲的第一大異端。你只須看看在爭奪世界資源和土地的競賽上,世界系統幫助誰,便知所言不差。直到人意政治成為世界系統主流之前,你不可能支配各國。但大紅龍必扶助你,給你聰明,假以時日你會成為世界系統的主宰。
你雖被打造成為世界超級垃圾,但這命運不是無法易轉的。Yes you can, if you will. 中國這土地也可以成為理想主義者和追求美善、公義之人的家園,而非單單是狼人、不法之徒、 偽君子和擦鞋仔的老窩。劉曉波獲得諾貝爾和平獎不是可以成為一個好開始嗎?